本栏目包括鬼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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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翔酱坊这年的头抽酱油在周二的哭泣声中出缸了,这些深褐色的液体在那个风雨飘摇的春天里照亮了整个酱坊。年逾五旬却依然矍烁精神的周宝泰,黄昏时坐在西屋靠近火炉旁的一把红木太师椅上,接过儿子周荣昌递过来的竹舀,凑近嘴边舔了舔竹舀里才出缸的深褐色液体,闭上眼睛品尝了好一会儿,红润而削瘦的脸上终于露出满意的微笑,垂手侍立一旁的周荣昌这才吁了口气。
德才这小子哪去了。周宝泰眼睛向门外瞅瞅了瞅说。
周荣昌赶忙身子进了进,说我刚把头抽装了几瓶让他给老街上王记丝店和恒源布庄的二位老板送过去尝个头水,估摸这会儿也该回来了。
周宝泰满意地点头,便不再说什么,心里却很庆幸自己有这么一个儿子。周荣昌年过三旬,已是娶妻生子的人了,在他面前却仍然恭敬谨慎,不敢稍有怠慢,在这附近是出了名的孝子。头年尾上,他把新翔酱坊彻底交到了他手中,刚翻过年,他便领着几个雇工热火朝天地干上了。周宝泰对刚出缸的酱油很满意,儿子已经学会了他所有的手艺,这不禁让他又有了些垂暮的感觉。
外头的天黑下来了,空气湿漉漉的像起了层薄雾。院子里响起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穿红底碎花小夹袄头上插一朵绢花的凤娟推开门出现在父子俩的面前。这个三年前还在海昌书寓卖笑的小女人这会儿已是新翔酱坊名副其实的二奶奶了。凤娟生得一张好脸蛋儿,在男人堆中仆仆风尘那么多年皮肤还得跟小姑娘似的,一双微往上翘的丹凤眼至今脸是老街上那些老板们议论的话题。人们说丹凤眼其实就是桃花眼,周宝泰当年就是抵不过这双眼的诱惑而甘愿花二百块大洋把她从海昌书寓里娶出来做了新翔酱坊的二奶奶。那年春天办喜事的情景新浦街的男女老少至今恐怕还记在心上,一个风尘女子居然享受到了一个清清白白的大姑娘都不敢奢望的隆重礼仪,这着实让周宝泰好长时间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笑料,这在新翔酱坊也曾闹过一段不大不小的风波。但没用多久人们便看出周宝泰对这件事并不后悔,他红润的脸庞和硬朗的身板似乎在向人们显示他还有无尽的精力。凤娟过门一个月后,便隔三差五地陪周宝泰出入茶馆红院,当人们带些戏谑地称她作周太太时,她也含笑答应,随即便挎住周宝泰的胳膊作小鸟依人状。
凤娟在这个阴沉沉的黄昏跨进西屋出现在父子俩的面前,是让周宝泰到东屋去看周荣昌家媳妇素莲刚生下来的孩子,并琢磨着给起个名。正说话间,周荣昌家大小子雪生也从门外探进头来,嚷着爷爷快去看弟弟,弟弟又瘦又小跟个猴子似的。凤娟便嗔笑着回身拉他进来,说小孩子的嘴没遮拦,当初你不也是从猴子样长这么大的。
周宝泰的儿子周荣昌,在性格上完好无缺地保留了父辈的遗传基因,父子俩的目光稍一接触,便从心底深处发出会心的微笑。因为女人和孩子的加入,西屋里出现了火炉永远达不到的温暖。凤娟这时将煤油灯点燃,昏黄而柔和的光线一下子倾泄到每个人的脸上。周宝泰起身,披上儿子递过来的藏青色棉袍。随孙子雪生穿越院子到达东屋。
东屋里,脸上已满是皱纹和周宝泰同样清瘦的新翔酱坊大奶奶玉梅坐在床边,和倚坐在床头一脸憔悴的媳妇素莲借头床头的煤油灯,瞧着素莲怀中的孩子正说着话。听见门声,见到进来的周宝泰,素莲低声叫声爸,玉梅则站起来径自离开,连看都不看一眼自己的丈夫,那脸色阴沉得如同这年春天湿润的天。
众人对此情景都已见得惯了,除周荣昌在最后像征性地说句妈你走了,别人都没开口。周宝泰的脸上现出些转瞬即逝的无奈来,目光却停在素莲怀中的孩子身上,心中油然升起一幅人丁兴旺儿孙满堂的画面来。周家历来人丁单薄,到周荣昌这一代已经是五代单传祖上留下来这制酱手橄在兵荒马乱的日子里也能保持温饱。这些年,家底日渐殷实,周宝泰曾找大庙巷算命的金大口算过新翔酱坊的未来以及周家的命运。金大口在收了他两块大洋后瞎眼一翻来了神机,言道财源如涓涓细水长流不息,新翔酱坊的招牌起码还能保留一百年。但周家命中注定要有八代单传,这是任谁也无法改变的。周宝泰对此将信将疑喜忧各半,但随着周荣昌家小二子的降生,金大口的预言似乎成了无稽之谈。周宝泰看着新生的婴儿,忽然就对新翔酱坊是否还能存在一百年的说法产生了怀疑。
新翔酱坊当年头抽酱油出缸的那天黄昏,周宝泰给刚出生的二孙子取名酱生。酱生这个名字在后来除了周家人外很少有人叫过,老新浦街几乎所有人都知道新酱坊有个傻子周二。酱生变成傻子周二那是三年后发生的事情,沉浸在幸福中的周家老小谁也没有料到,周家以及在新浦地区赫赫有名的新翔酱坊会在若干年后因为个傻子而不复存在。尽管如此,新翔酱坊的招牌在这条街上仍然风风雨雨挺立了三十多年,直到一九五二年搞公私合营才化为国有,但名字仍叫新翔。金大口的预言很灵验,这个十六岁那年大病一场昏迷了六天六夜之后醒来便称能断天机的老人,在周宝泰因为酱生的出世而找上门时,闷声不响半天,才慢吞吞地宣称他只算一世之命,不算一时之命,若周宝泰执意认定他所言是虚,他可以将两块现洋奉还。周宝泰最后闷闷不乐地离开,深感天机的玄妙,不是自己一个凡夫俗子所能明白的。那天的细雨烟织般飘摇了一天,周宝泰撑着一把黄油纸伞经过青石板铺就的老街回到洋桥巷头临街的新翔酱坊时,细雨将他年上新做的棉袍后脊打湿了好大一片。
三岁的酱生最喜欢同二奶奶凤绢一块儿上街,酱生虽小眼睛里却透着一般孩子没有的灵气。全家只有二奶奶最疼他,疼的含义在那时单纯表现为可以由着他的性子买他喜欢吃的糖球年糕和麦芽糖。家里的人都有事做,爷爷成天游荡在外和几个老头出入茶庄戏院,大奶奶性格怪僻除了去城北芦柴荡中的教堂就是把自己关在屋里嘴里哼哼叽叽地不知念叨什么。而爸爸妈妈的事情更多,他们要领着几个雇工在酱坊和临街的铺子里干活。只有二奶奶无事可做,成天领着他招摇过市,在各种各样的人面前展示他的灵气,把他当作小玩意儿。二奶奶认识的人多,老街上几乎所有的老板都和她熟,她领着他出入每家店铺,每次回来他的兜里总能满各种喜欢吃的零食。
三岁的酱生记得有个中午他独自在酱坊里看家里的雇工德才揉面,德才生得又瘦又小但揉起面来却又快又好。借着午后灿烂而明亮的阳光,三岁的酱生偶一侧目,看见脸色苍白的爷爷站在西屋门前的阴影里向这边眺望。酱生你过来爷爷有好东西给你吃。三岁的酱生听见召唤一路小跑奔向西屋。爷爷领他进去拿了几块小车饼给他。这种火柴盒大小四块相连烤得又硬又脆上面还撒了芝麻的点心,据说是城西头小马庄赶车的车夫最先带在身上的,后来流传开来便有了小车饼的名字。三岁的酱生和爷爷对这种点心有着相同的嗜好,酱生便经常趁着爷爷去茶庄戏院的时候溜进西屋,自小柜头里偷出一两块来解馋。那个午后酱生接过爷爷递过来的小车饼,他幼小的但充满灵性的心中忽然隐隐有些不安,觉得要有事发生。但那个午后爷爷和蔼可半,不停地和他说话。酱生的不安消失了,那时他的话讲得还不太流利,但他却兴致勃勃断断续续且又极详尽地跟爷爷说了二奶奶带他上街的一切留在他脑海里的记忆。
周宝泰在那个午后走出西屋,指点着德才将才揉好的面放入五寸厚的木框压实后再切成巴掌大的面砖。这期间家里的另两个雇工先后到来加入,老爷已一时兴起,脱了鞋袜换了小牛皮的脚套,和德才几个一道进木框踩面。正出了一身薄汗那会儿,出门购面的周荣昌领着四辆装满面粉的独轮六合车回来,进门看见已将棉袍脱去只穿件单衣的周宝泰,慌忙上前将老爷子拉住,说您这会儿多大年纪了筋骨不比从前,这些粗活就留着我来做吧。周宝泰脸上忽然露出不悦的神态,说我真老得连一点力气活都不能干了?周荣昌忽然想起一档子事来,出了一身冷汗,连忙说我不是那意思,只是刚开春寒气很重您得多注意身子,这酱坊还有很多事要靠您主持。周宝泰哼一声,迳自脱了牛皮脚套换上鞋袜回西屋。周荣昌盯着西屋门好一会儿,重重地叹口气,便忙着招呼德才几个出去卸面。
周宝泰在阴暗的西屋吸了会儿旱烟,感觉心里有些事憋得难受,便到前面临街的铺子里唤凤娟回来。凤娟这些天没事,正和素莲在柜台里有一句没一句地闲嗑,见周宝泰心事重重的样子,心里明白了要发生的事。她坦然地跟周宝泰回到西屋,说这会儿不晌不夜的你又犯什么神经。周宝泰阴沉着脸说我只想问你点事。什么事搞得这么庄重你不会晚上说吗?凤娟娇嗔地飞个媚眼上前坐到周宝泰的腿上。周宝泰皱了皱眉说我最受不了你这媚态,都出来这么多年了,还改不了那会儿的样子。凤娟愣一下露出了白眼,我什么样你当初也不是不知道,那会儿干吗一个劲往人家身上贴这会儿又受不了了。我知道你在外面又听哪个烂舌头的嚼蛆了,这些年我安安份份你又不是不知道,除你没别人沾过我的身子,信不信由你。周宝泰抬头盯着怀中的女人问一声真的?看凤娟毫不犹豫地点头,终于吁了口气,他说你没事还是到铺子里去吧,也帮着家里做点事,别成天往外蹿让别人看了不好。凤娟不想和他扯下去便起身离开。
周宝泰在屋里又闷了半天,太阳快要落山那会儿取几块大洋揣在身上出门。经过临街铺子时正赶上玉梅从外头回来。他呐呐地说你回来了。老妇人白他一眼仍然一声不吭往里进。周宝泰苦笑跟招呼他吃饭的素莲说我出去吃,跟王记丝店的王老板说好了晚上看刘家班的《草堂惊梦》。
凤娟到后院上了趟茅厕出来洗了手去西屋叫周宝泰,看屋里没人又到前面铺子里。素莲说老爷子刚出去你别找了,他和王记丝店的王老板维好了出去看戏。凤娟从鼻孔里哼一声,走到街心刚好能看见周宝泰一个背影,心里正琢磨,刚从塾念完书回来的雪生一蹦一跳走过来。凤娟眉头一皱,唤过雪生给他一张纸币买年糕吃,让他跟着老爷已看他往哪里去。这事千万别让爷爷知道,回头到二奶奶房里拿冰糖吃。七岁的雪生应一声将肩上装书的小布兜儿递给凤娟,一路小跑向着周宝泰去的方向下去了。
晚饭因为周宝泰不在便吃得很随便了,素莲先把饭盛了给后院独居的大奶奶玉梅送过去。老妇人清心寡欲惯了,对吃一向不讲究。周荣昌和素莲在堂屋里吃饭,素莲吃完饭到前面铺子里换回凤娟。凤娟刚盛第一碗饭那会儿,雪生回来了。等候已久的凤娟把他带到自己屋去,取了几块冰糖给他。雪生喘着气说爷爷去了海昌书寓。
凤娟轻轻笑了笑,这事早在她预料之中。
夜来后,老街恒德布庄年轻的老板娘过来找素莲,她们年岁相当做姑娘时就常在一块儿。素莲对周荣昌说她出去一趟,恒德布庄刚来了批面料,老板娘答应送她一块儿做裤子。周荣昌那会儿正在煤油灯下打算盘算帐,头也不招说你早点儿回来。素莲应一声离开了。雪生酱生小哥俩不知道为什么事发生争执,吵着要周荣昌评理。周荣昌不耐烦地说没事你们到后院去找大奶奶去,只有她愿意听你们这俩小砍头的吵。哥俩想起大奶奶床头还有年上没吃完的桂花糖,便一齐往后院去了。周荣昌算帐算得很投入,半天没抬头。忽然间煤油灯灯花一爆,他吓了一跳,抬头看见凤娟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桌前。
二娘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周荣昌在单独面对凤娟时总感到局促不安,那是他一块消不去的心病。他之所以对周宝泰毕恭毕敬不敢有丝毫冒犯,有很大程度是因为那个隐藏在他心底的秘密。
凤娟原是淮阴一家木器店老板的独生女,几年前木器厂破产她随父亲逃债来到这个小城市。父女俩在这陌生的地方一没手艺二没熟人,带来的不多一点钱很快就花完了。凤娟自小便过惯了优越的生活,加之生得一副好容貌,她接触的男人无不把她捧上了天。而今一旦从高高云头跌下来,连衣食都没了保障,她便很自然地想到了男人。她要用她的美貌和年轻养活自己和父亲。
这个念头一旦付诸于行动,以她的条件,自然就成了众多男人争逐的对象。这个小城市人口不多,但淌河的船埠却连接了南北几个大商埠,运粮船经常在这里停泊补充给养。出门在外的老板们很多都愿意付出一点钱享一夕之欢,所以凤娟很快就在海昌书寓里红了起来。
周荣昌那年第一次见到凤娟是在后街的华中裕大百货店里。他为凤娟的容貌倾倒,痴迷得连凤娟经过他身边送他一个微笑都恍然不觉。后来他知道了凤娟其实是海昌书寓里一个卖笑的女子,而且很红,他的心在那瞬间着实痛了一下。他闭上眼睛想象凤娟和各种各样的男人在床上时的情景,对那么美丽的小女人充满了惋惜之情。那时他已经娶了素莲,那是个模样不错能够持家的安份女人,周荣昌对她已经很满意了。所以凤娟在他脑海里盘据几天后便淡了,要不是那个阴雨的黄昏他再次碰上凤娟,后来他的心中便绝不会对周宝泰产生那份负疚。
那个阴雨的黄昏在周荣昌的记忆里凄凉得有些美丽,他在船埠头领着雇来的脚夫将几缸新出的酱油装船运往淮阴。那个黄昏他忽然感到有些倦意,装完船后他撑着油纸伞在河边逗留了一会儿。如烟的雨丝将河边笼罩得似起了层薄雾,远岸的风景与河面的乌蓬船便极不真实地在风雨里飘摇。周荣昌记得那天有几只不知名的鸟儿在河面盘旋,一两声凄绝的鸣叫让他心里忽然多了种莫名的渴望。凤娟就在这时款款地从河埠的另一头走来。那天她穿了件红底黄边的小夹袄,头上所了条白色的丝巾。她经过的地方,灰暗的色彩立刻变得鲜亮起来,仿佛所有的存在都是为了陪衬她的出现。周荣昌的目光随着她移动,待她远去时蓦然回首,整个人慌张得都在风雨里无措。
那个夜晚周荣昌在漆黑的街头徘徊,让自己飘浮于记忆的浮流中。二十多年来,他一直是个清清白白的人,平平淡淡地走过了童年,成年后理所当然地要继承祖业做一个安份的商人。在他的情感或理念中,似乎从不存在超越常规的念头,平淡一直就是他生活的全部。在那个黄昏之前,他并没有意识到这种平淡,身边的大多数人都是这种活法,这没什么不好。但雨夜街头的周荣昌眼前浮现出凤娟的影子,忽然觉得这一切没意思透了。
那个雨夜漆黑如墨,周荣昌穿越黑暗停留在海昌书寓绚丽的灯火前,感觉体内有股东西汹涌澎湃。当他第二天离开凤娟的房间再次出现在老街青石板铺就的路面上时,看着熟悉的店铺在晨风里开门,行人依旧萎缩地悄无声息行走,昨夜的一切,便恍若梦中了。走进现实的周荣昌因为梦的存在而惊慌恐惧,他知道自己永远也不能逃避自己的家人和酱坊。他心里开始后悔,他开始怨恨那个诱惑了他的小女人,他发誓要逃离昨晚的一切。梦永远是梦,梦醒之后,梦便不存在了,了无痕迹。
半年以后,周宝泰大张旗鼓地娶凤娟过门,办喜事那几天,周荣昌惊恐得像受伤的兔子,佯病在房里躺了好几天。但他终究要面对那个已成为他二娘的女人。他的目光在最初接触凤娟是有些局促不安,但他很快就发觉那个依然美丽的小女人已经不记得他了。他的心头一片释然,后来隐隐又有些账惘。无论怎么说,曾经发生的一切都结束了,它并没有在现实中留下任何痕迹。周荣昌想到从此要和这个二娘共同生活在新翔酱坊里了,对漫长的不可知的未来充满恐惧。日子一天天过去,周荣昌的恐惧逐渐消失,这时他已确定凤娟不记得他了。那段日子她要面对的男人着实有很多,怎比得他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来得铭心刻骨。
周荣昌对凤娟的遗忘表示庆幸,虽然后来在许多时候他要费力抑制自己的怅惘并拒绝自己往更深处想。他不晓得周宝泰知道这一切后会怎么办,他尽量避免和凤娟单独接触,这让他在凤娟的坦然面前总摆脱不了一份紧张和谨慎。
这个素莲不在的夜晚凤娟悄然出现,他预感到要有事发生,他紧张得连握笔的手都在轻微颤动。他对自己忽然就没有了信心,他不知道当预想中的事发生时他该怎么做。许多年后的今天,他仍然没有走出那个雨夜。他听到凤娟平静的声音:有件事我必须让你知道。
什么事?周荣昌心跳加快费力地咽了口唾沫。
我想用不发多久你就会添一个三娘,如果你不阻止的话。凤娟笑了笑,对周荣昌的窘态表示了些讥诮。我不想这样的事情发生,所以过来问一下你的意见。
什么三娘我不明白。周荣昌还沉浸在自己的不安中。
如要你现在去海昌书寓的话就能见到那个将要成为你三娘的人。凤娟再笑笑,反正你对那地方出不陌生。
周荣昌听出了凤娟话里的讥诮,也明白了凤娟今夜找他的真正目的。他忽然就为自己适才的局促和羞涩感到些愤慨。我有什么好不安的,在这件事中我并没有做错什么,谁也不能预料到后来发生的事。周荣昌想,其实应该感到羞涩的是凤娟,她本没有资格讥诮我并且这么张狂,她的那段历史难道是她反过来驾驭别人的工具?
二娘天已经晚了有什么事可以明天再说,海昌书寓我只知道那是妓院只要有钱谁都可以去。爸去那儿没什么奇怪,老街上几乎所有老板都去那儿,这你比我更清楚。周荣昌顿一下,接着道,就算我对那儿曾经有过记忆现在也全忘了,其实我对那儿挺陌生的。
凤娟的目光紧盯着周荣昌好一会儿,忽然幽幽叹了口气。她说好吧我先回去了,我跟你说的事儿你好好琢磨琢磨。她走到门边时再叹息一声,回头理了理头发,说我早上起来照镜子看见眼角的皱纹又多了许多,明天要到华中裕大百货买些粉了。
周荣昌侧耳听着凤娟的脚孙声远去,再也无心理会桌上的帐本。他知道自己轻易地便将这些年心里的不安驱除,从此在他生命里再不会有那个雨夜了。他开始可怜凤娟,也开始可怜自己。他忽然想到了今夜可能发生的另外一种结局,刹那间,手心脚心里满是汗水。
这天夜里,躺在床上的周荣昌辗转反侧,院里任何一点轻微的响动都要让他侧耳倾听。在黑暗里,他凝视身边发出微许酣声的素莲和另一边小术上的雪生酱生,想象周偿在另一所房子里的欢娱,对凤娟的话深信不疑。他知道自己该阻止将发生的事,不仅是因为对凤娟的怜惜,还有莫名的一些怨愤,他想是不是自己要到了周宝泰的年龄才有权力摆脱平淡。
这一夜周荣昌情欲亢奋,他在黎明将至时爬到了素莲的身上,在素莲的酣睡中进入她。素莲发出第一声轻微的呻吟时,周荣昌听见外面街道上运粮的六合车“吱呀吱呀”滚过青石板路面的声音,接着院子里有熟悉的脚步声传来。周荣昌从脚步声的疲倦和沉重中仿佛看到了周宝泰这个清晨的猥琐和卑劣,他忽然想到,新翔酱坊的招牌已经很陈旧了,该换一块新的了。
周宝泰三天后向家人宣布了要娶海昌书寓一个名叫秋灵的女子为三房的决定,当即遭到了家人强烈的反对,其中尤以周荣昌为甚。在周荣昌坚决的态度面前,击宝泰感到了某种权力的被侵害,父子俩第一次发生了激烈的争执。这期间,大奶奶玉梅对发生的事表现了极端的蔑视,这个自打周宝泰娶了二房后便与之分居且六七年间从不曾与他讲过一句话的老妇人只有以沉默来表现自己的愤怒和不满。而凤娟则充份显示了一个风尘女子的泼辣和手段,她在房间里指着周宝泰的鼻子数落他这些年在海昌书寓的一切丑闻,每一桩每一条都如数家珍。她威胁周宝泰如果独断专行她将把这开发当着全家人的面抖落出来,看他这张老脸往哪搁。恼羞成怒的周宝泰眼见数十年的威严一夜间一扫而光,以超乎寻常的顽固坚守自己的最后阵地。在这场家庭变故中,只有素莲表现出了无所适从,她不明白周荣昌和大娘二娘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为了更有效地抑制周宝泰的顽固,周荣昌在某个清晨送素莲娘仨回她凤凰城的娘家暂住,待家里平静下来后再回来。素莲离开的直接后果就是一日三餐的困难和铺子没人照应。周荣昌干脆关了铺面放了德才三个雇工几天假,刻意制造一种冷清萧条来刺激周宝泰。周宝泰果真对此不能忍受了。
如果你想毁了祖上传下来的家业,你出门把铺子上的招牌砸了好了。怒气冲冲的周宝泰手指着昔日恭敬的儿子气得发抖,在他眼中,周荣昌是中了邪,转了性子,他无论如何不能把他和昔日的印象联系起来。
爷,要毁这个家的是你不是我。周荣昌平静地说。
我怎么要毁这个家了你说给我听听,我多找个女人对你们有什么妨碍。我知道你长大了,翅膀硬了,瞅我这一家之主不舒服了,砍头的我告诉你,我一天不死这家里就轮不到你作主。
你真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按说你要做什么我们做小的也不能说什么,可这会儿您多大岁数了,您要偶尔出去玩一两次我们谁也不会干预你,可你偏要再弄一个到家里来,你替我们这些做小的想过没有,往后你还想我们上街能抬起头吗?
我都不怕你们怕什么?
这不一样,您现在不顾了一切可我们还要在这街上过一辈子。
你是咒我没几天日子好过了是不是!周宝泰横眉立目几近咆哮地叫。我生你养你这么多年你就待我,当初早知道一生下来就把你按尿盆里淹死。
这会儿不是已经晚了吗,要没我你把整个海昌书寓包下来都成。周荣昌依旧冷漠而轻蔑地道,他感觉对手已经变得非常脆弱,他心里有种下意识的快感。他接着说,我不相信咱这新浦街就没别的女人了,你真要女人找一个清白些的我们或许还能商量。
我要干什么关你屁事。周宝泰已经气急败坏了,你是我老子还是我是你老子,我做事干吗要和你商量,不想在这家呆了你滚就当我没生你这畜牲。
这是我的家,我不走,我干了这么些年这家业也有我一份。
砍头的你想造反!周宝泰忍无可忍抓起桌上一只紧砂茶壶摔在周荣昌脚下。这事你们谁也管不了,三房我是娶定了,你不走就分家,你有本事自己单过。
周荣昌眉峰皱起,周宝泰的固执出乎他的意料。他注视着面前一扫昔日镇定威严的老人,心中对他充满怜悯。在这场对峙中他注定要败于他的儿子手中,他已经老了,他应该像其它年老的人一样,安份些,才能安享天年。
爸,你不要逼我。
我逼你又怎样,你还能把我砍了!
周荣昌悲哀地摇头,话已至此,他不想再和周宝泰争执下去。他忽然有些感激周宝泰的固执了,这样才能让这个故事继续下去。他想到了许多年前那个雨夜海昌书寓绚烂的灯水,跃跃欲试的感觉立刻充实他体内的每一处。他离开西屋时感到无比轻松,他迳自穿过院子去敲凤娟的门。在凤娟开门又关门的瞬间,他从后面抱住了小女人的腰。
发生的事显然已在凤娟预料之中,她闭着眼睛任周荣昌的手伸进她衣服里一阵揉搓,在周荣昌急于进一步探索时,蓦然推开了他。
我现在是你的二娘,我想安安份份地过日子。她说。
周宝泰在又一个黄昏走进海昌书寓的时候,并没有发觉老鸨肥妈和看场子的王二麻子脸上露出的异样神情。那会儿他正心事重重满脑已都是该如何结束家庭的这场纠纷并能顺利娶秋灵过门。在把新翔酱坊交到周荣昌手中的这些年里,无所事事的感觉一直跟随着他。他能感到自己日渐临近的衰老,甚至他在某一夜的梦中清晰地看到了笼罩他全部的阴影,他知道阴影的名字叫死亡。他不惧怕这为人必然的归宿,却对属于他那不多的一些日子感到遗憾。他想自己不会就这样眼巴巴地等待终结的那一天,如果这样生命就失去了其存在的意义。周宝泰想到死亡的时候对世俗的一切就看得淡了,他需要的是在将来不多的一些日子里增加些新的内容。秋灵就在这时候出现在他面前。肥妈向他介绍这个新来不到一月的女子时说,这个女子来自北方的某座大城市,父兄因为参与一次暴动横尸街头,这女子便一个人辗转飘泊来到了这个临海小城。周宝泰第一次面对秋灵时立刻就对她生出许多怜惜来,年轻的小女人柔弱得像一只鸽子,上天造出这样的女人是要人去怜她爱她的,她不该沦为卖笑的风尘女子。充满灵性的秋灵立刻就感觉到了推开她房门的这个老人复杂的心态,这时她已经没有了选择,她只需要一所房子和简单的生存条件,以前所有对未来的希望憧憬在她跨进海昌书寓第一步时,便如一个个肥皂泡在她心里迅速破灭。
周宝泰在见到秋灵的第一晚便决定娶她做三房,他想秋灵的年轻也许可以消散许多他在梦里见到的阴影。他在这个黄昏来找秋灵是想告诉她他的决心,他无论如何要在三天后娶她过门。她和肥妈家早已达成了协议,他要用三百块大注替她赎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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